火葬場邊的男孩
文:吳皓玲
我們一行人來到了位於長崎的原爆紀念館,這是參加林思川神父試辦的日本二十六聖人朝聖路線中的一個景點。雖然與日本的致命聖人事蹟沒有很大的關聯,但因為 這個紀念館離現今的浦上天主堂很近,而且館旁的平和公園裡保留了原來的浦上天主堂的殘垣斷柱。所以,帶著莊重的心情,我們順道參觀了1945年8月9日,原子彈在長崎當空爆炸後所造成的生靈塗炭的歷史呈現。
在進入紀念館前,我已做好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將會看到許多怵目驚心的景象。原爆的歷史早在就讀國小時就已耳熟能詳,知道原爆對人類和大地所造成的傷害有多 麼可怕。然而,延著陳列櫥窗一格一格地看過去,莊嚴的心情卻變得越來越沉重。那些被照相機快門閃過的傷者,垂危者、和死者,與滿目瘡痍的大地泯合為一體, 在漫天塵埃中,人並不比物尊貴一些。
館裡陳列的照片和實物中,有血肉模糊的屍體、有黏著部分頭蓋骨的鋼盔、也有滿身都是爆裂傷痕等待救助而奄奄一息的人。我看到一位婦女絕望地環顧四周試著找尋一息尚存的家人,也看到一位母親雙手抱著已經死去的嬰孩,她的臉是朝天望著的,朝天望著誰呢?在這個時刻,誰能安慰她所承受的傷慟?
看著這些的陳列品,我的心中漸漸地湧起一股怒氣,不禁想到,為什麼一定要弄到這步田地才肯罷手呢?事已至此,就算是在上位者下昭罪己、承認自己的錯誤,又能挽回些甚麼?
在這一趟旅程中,我們一路上參觀的有關二十六位致命聖人事蹟的館藏,除了日文之外,沒有其他國家文字的解釋;但是這座原爆紀念館中的陳列物,卻有英文的說明,可見這些指控的證據,不只是給日本本國人民看的,也是為給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民提供殷鑑。
然而,一件悲劇的發生,絕不會是單一方面的錯誤所造成,也絕不會是突如其來的偶發性行為;而是累積多時的怨恨和報復心理,才將這兩顆擁有空前殺傷威力的原子彈,推上了人類戰爭歷史的舞台。
原爆所造成的苦難,是整部人類互動關係的一種極致後果。這種苦難不只被收藏在這座紀念館裡,也發生在德國的奧茲維辛集中營裡,在中國的煙花三月的美麗揚州 城中,在白人屠殺印地安人的南美洲山區裡,也在轟然崩塌的美國紐約的雙子星大樓廢墟下,更在以尋找賓拉登為由,被美國戰機夷為平地的阿富汗山區裡。
這些國仇家恨的糾結,似乎總是以毀掉人類文明的方式,不斷地輪迴進行著,而承受毀滅後果的,卻都是那些面目黧黑、成日在大地上尋找吃食的升斗小民。
當我看到館中所陳列的一套當時日本國民習慣穿著的卡其布衣褲時,我決定不再觀看了。因為那套破爛不堪的衣服,讓我想像著穿著這套衣服的那個人所遭遇的命運,我的兩眼開始發酸。但是又覺得自己為一個小時候已經感到震撼過的悲劇,再悲傷一次,好像有點荒謬。
於是我離開陳列室,走過迴旋的坡梯,一路來到出口處。在靠近紀念品販賣部對面的牆上,有一幅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
是照片中那個男孩背上的小嬰兒的頭垂掛的模樣,讓我心神突然一震。我急切地在圖片上尋找看得懂的文字,原來這禎照片是在1945年由一位美國海軍大兵所攝,他給這幅照片取名為「火葬場邊的男孩」。
這個男孩約十歲左右,身上背著看似熟睡的弟弟,男孩臉上帶著凜然的表情,以立正的莊嚴姿勢,光著腳站在火葬場邊。他不是來這裡玩,而是來辦一件很顯然家中已經沒有大人可負責辦理的大事。
讀著這幅照片的英文說明,我的淚再也忍不住地滑下臉頰。原來他背上的嬰兒已經死亡,小嬰兒的頭成九十度向後垂掛,手腳也毫無生命力地散開著,男孩來到火葬場,是想將他弟弟以他在當時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殯葬。
當帶著白色口罩的工作人員,輕輕地把嬰兒卸下,很莊重輕柔地把嬰兒死屍放入火中焚燒時,男孩的下唇滲出了血跡,因為他必須強力地咬住下唇,以免自己哭出聲來。
男孩以超出一個十歲孩子所能有的肅穆表情,望著艷紅的火焰包裹住他的嬰孩弟弟。不一會兒,那股火焰漸漸熄止,男孩在確定弟弟已脫離了形體的束縛後,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教我感嘆的是,一個獨自存活於人世間的十歲孩子,能有甚麼樣的來時路?家與親人都在一瞬間成了灰燼,「來時路」在此時也只是個名詞,再也不具實質意義。
「火葬場邊的男孩」是整個原爆悲劇的縮影。然而在整個世界中,有多少這樣的悲劇,不斷地因各種衝突而持續地發生著?
我想起所聽過的一個個人與人之間,因互動而產生摩擦的悲傷故事,很想知道,身為市井小民,該怎麼做才能在人類歷史的洪流中,成為一丁點有向上動力的小水珠?
於是我想起了聖方濟「和平禱詞」:「在憎恨之處播下愛,在絕望之處播下希望…」。這首禱詞不是為了讓我們唱著高興的,而是為了幫助我們走向天主所給予的生活指標。
想想看,如果整個世界上的人,都以聖方濟「和平禱詞」為生活依歸,這將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我以此自我期許,也為此祝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