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必定火热 — 伦勃朗的"厄玛乌"朝圣
Et aperti sunt oculi eorum et cognoverunt eum.
他们的眼睛开了，这才认出耶稣来。
- Evangelium Secundum Lucam 《路加福音 24：31》
脱离了中世纪那种以教会提供源源不断订单的艺术市场的大环境，又不同于贝尼尼这样致力于为教会效力的艺术家，还有哪位艺术家愿意在世俗化气息浓重的艺术市场中，对宗教题材的画作保持长久的创作激情呢？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 - 1669）就算得上是这么一位独特的艺术家。远离南部自文艺复兴时期浸淫的华美、装饰性强、甚至堪称浮华的艺术传统，伦勃朗在他数量众多以圣经为文本所创作的一系列画作中，从另一个层面传达出了朴素、却感人至深的情怀。
阿姆斯特丹，新兴之城
1631年，阿姆斯特丹。莱顿小镇的青年、艺术家伦勃朗又一次来到这里。和上次短暂的艺术求学经历不同，这次他想要常驻在这里，寻找发展机遇，施展其艺术才华。伦勃朗自小接受良好教育，14岁就入读了莱顿大学——直到最终他决定去走艺术家的道路。挑选阿姆斯特丹作为开拓自己艺术生涯的福地，伦勃朗瞅准了这座繁华的世界贸易枢纽之城。
虽然北方是新教改革的重点区域，但在当时的荷兰，天主教徒的数量并不边缘化（甚至约占1/3的比重）。哪怕是到了16世纪末，天主教徒的数量还是占多数，并遍布于各个社会阶层。同样，因为对外出口贸易的缘故，阿姆斯特丹同样有着数目可观的犹太人，他们有自己的聚居点。伦勃朗也因此绘制过一批以犹太人装扮成基督肖像为主题的写生作品，这都是他相关圣经画作的基础元素。17世纪的荷兰，不仅风俗画、肖像画和静物画上有着迅猛发展，圣经题材的画作同样有巨大的潜在市场。
当然，在这种大环境下，圣经主题画作的艺术风格也随即发生了改变。传统绘制圣像和圣经典故的方法也因融入了自然而真实的生活场而显得更接地气。伦勃朗本人（待考）是加尔文宗的新教徒，他的系列圣经题材的画作贯穿至整个艺术生涯，如同他的自画像一样未曾中断。伦勃朗的宗教画不仅以简单的光源营造场景氛围以安置人物形象，他同时善用更加丰富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来传达出画作中人物深层次的情感。
厄玛乌的朝圣
在众多圣经题材的画作中，伦勃朗不止一次选择了厄玛乌这个主题。这个出自路加福音（24：13-35）的故事讲述了耶稣复活后在厄玛乌的神迹之一：祂显现给了两位满怀失望忧伤、且并未在第一时间认出祂的门徒，让他们重拾了信念与希望；同时，在厄玛乌的晚餐中，行使了颇具有感恩祭象征意味的举动。
伦勃朗显然认为这段经文十分重要，他一再地以不同体裁形式创作相关厄玛乌的画作。当他在1629年接手这个题材时，只有23岁。这幅《厄玛乌的朝圣者》是伦勃朗的“厄玛乌系列”中最早的作品，运用了他极具个人风格的强明暗对比光线处理：唯一的人造光源，还被前景的基督遮挡住了，观众们只能看到这个被光源勾勒出的基督的逆光侧面形象。远景中影影绰绰活动的人形（同样又是一个逆光）和一位滚落至地面的门徒几乎忽略不计，人们的目光与烛光照亮的其中一位门徒的面容撞个正着，他睁大的双眸和戏剧化表情显示出了真实的恐惧和不信；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因剪影效果显得气势宏伟的基督，更令人印象深刻。
接下来，“厄玛乌系列”的“朝圣之旅”来到了1654年。这一次，伦勃朗换了一种表现手法，同样是他所擅长的铜版画。伦勃朗以简练的线条表现出场景光线——这一次，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基督的光环，这正是基督擘开饼，人们认出他的那一瞬。基督端坐于桌后，正面朝向观众，在四周显出惊讶而避让的门徒中更显威严。跨度再后延，创作于1648年某幅出自伦勃朗工作室（有可能有学徒参与绘制工作）的《厄玛乌的晚餐》基本完全沿用了这一幅版画的构图。这一神迹启示时刻的场景被设置在相似的一座帐幕帷幔下，光源则又被挪回了旁观者手中所持的蜡烛，且再一次被前景人物所遮挡。
我们的心是火热的
伦勃朗的“厄玛乌系列”来到最重要的一站。这幅确认出自他手、藏于卢浮宫的《厄玛乌的晚餐》作于1648年，伦勃朗用独特的手法处理这一瞬间，是他所有相关题材作品中最简练，但情感内涵最为丰富的一幅。
有必要重读福音书中的段落。两位无法认出耶稣的门徒，在见到祂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我们原指望他就是那要拯救以色列的。可是──此外还有：这些事发生到今天，已是第三天了。”（路24:21）他们虽然谈到了妇女们的见证，谈到了天使的显现，而仍旧说“我们中也有几个到过坟墓那里，所遇见的事，如同妇女们所说的一样，但是没有看见他。”（路24:24）在谈论这些时，门徒们对主的复活奥迹产生了动摇，他们的言语只显示出不信与怀疑。而耶稣即刻驳斥了他们信德上的软弱与迟钝，“默西亚不是必须受这些苦难，才进入他的光荣吗？”（路24:26）
伦勃朗在这幅画作中想要表达的，恰恰是信德被重拾的重要时刻。耶稣在厄玛乌晚餐中的举动就象征着感恩祭——拿起饼来，祝福了，擘开，递给他们。（路24:30）在画作中，光源变得复杂：来自左侧看不见的自然光，和基督头顶微弱的光环。场景的布局简朴，只有静默着的门徒们突然认出了耶稣，他们的肢体语言显出了惊讶，想起了路上的谈话，讲解圣经的时候，“我们的心不是火热的吗？”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主真复活了”。
伦勃朗在画作中着重表现基督的人性，但同时不忽视其天主性。在这里，耶稣的形象看起来既熟悉亲切、又庄严肃穆。祂端坐于桌前，这是擘饼的瞬间。一双深陷的眼睛向前望，却又未曾注视着什么，而是陷入一种深沉的思索中。这神圣的一刻有着奇异动人力量，仿佛在述说一个人们当时不能懂得，过后很久才能明白的真理。
结语
不满足于单纯描绘圣经题材，伦勃朗经常把自己的形象也融入到画作中去。那幅著名的荡子在妓院挥霍家产的福音故事，其实是画家本人和第一任妻子的肖像，参照他的中年破产及晚年孑然一身的凄惨生活，可谓唏嘘。而在伦勃朗晚年最后一幅描绘西默盎面见圣婴的作品中，他将自己的形象也安排在画作中，和先知一起注视着这恩典的一刻：现在，可照你的话放仆人平安而去，因他亲眼看见了你的救援。
而这一切都源于信念所带来的强大力量。这信德并非是无瑕可指，毫无挫折的；恰恰相反，只有在历经了怀疑和痛苦后，仍选择坚固信德的人，才可分享此份甘饴，与主相遇，并认出祂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