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祂的故鄉

分享者:吳皓玲

半年前就聽說了堂區的教友們請方濟會士林思川神父帶團去聖地朝聖,我本有意參加,只是心中有些放不下家中雜事,只好作罷。今年復活節後,去朝聖的念頭竟變得強烈起來。明知朝聖團已額滿,我還是問了林神父參加的可能性。林神父鼓勵我說這一趟朝聖之旅一定會為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改變,只可惜紹平和我必須有一個留下來照顧孩子,於是我決定揹起簡單的行囊獨自參加此次的朝聖團。

帶著對家人深深的眷戀,我住進了林神父為我們安排的第一站 ─ 白冷城裡的 Casa Nova 旅館。正如林神父所形容的,Casa Nova 旅館方便整潔,透著淡淡的家的溫馨。旅館與耶穌誕生大殿連結一體,住在旅館裡的朝聖者進出聖殿很方便,因旅館由方濟會士經營,加上用餐時侍者和經理的殷勤服務,我開始感覺到住在這間旅館裡的確是特別的恩寵。

用過晚餐後,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趕往耶穌誕生大殿朝拜,看著耶穌誕生的地點,我覺得奇異而陌生。那兒早已不是荒野裡的一個小山洞,而是一個隨時有人照管的小聖堂。在一罐罐吊掛著的包著金屬的紅色玻璃油燈下,有鋪著白色桌布的祭台,祭台之下的地上是一個圍著十四尖角星形圖樣的圓洞,那個洞就是傳說中耶穌聖嬰的誕生地,大家不約而同地頂禮謨拜,我也不落人後地照做,但我覺得好陌生,無法想像自己正撫摸著耶穌聖嬰誕生的神聖土地。

不知是因為時差的關係還是我對天主恩寵的渴望,第二天天剛透亮我又趕著起床去聖嬰誕生小山洞跪拜。雖然心中還是感受不到觸摸聖嬰誕生地的喜悅,理智上卻有立於莊嚴主前的凜然。我們參加了義大利文的晨間彌撒,除了Padre 和Santa Maria 兩個字外甚麼也聽不懂,只好隨遇而安勉力地參與了我在聖地的第一台彌撒。彌撒進行到一半時,我們的領隊林神父出現了,他剛下飛機,身著一襲方濟會衣寧靜安詳地站在眾人身後,我卻突然感到行程要開始了的緊張。我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給了天主甚麼樣的承諾,我問自己願意讓天主觸摸我的心靈嗎?或是只想享受一下出門旅遊見見新鮮事物的樂趣?我腦中一片渾然,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要甚麼。

我開始想念家人了,想到自己離家千萬里,心中起了一陣恐慌,萬一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怎麼辦?獨立窗前,望著夜幕四合下的山丘人家,覺得自己像站在畫冊前一樣的不真實,那層層疊疊的房舍,彎延曲折的街道,在在都與我所熟悉的經驗相悖,那種身處異鄉為異客的孤獨感勾起了我想要回家的念頭。

每日活動結束後,只要有空,林神父就會讓大家聚在一起分享一天中所經驗的感動。那一晚大家紛紛流淚表達自己因來到耶穌家鄉油然而生的心靈觸動,我是唯一沒有甚麼動人經驗可分享的團員,勉力撐著困頓的眼皮,靜默著。那幾天裡,同樣的心情濃濃地包圍著我,我跟著眾人走過白冷牧羊人的原野,嚐過厄瑪烏耶穌掰開的餅,穿過當年處死斯德望的獅門,就連公拜苦路時我也讓自己像個觀光客似的拼命照相。行程才過了三天,我卻覺得像過了一世紀,因為我緊閉著心門,深怕有誰會來敲叩。如果光是用眼睛來觀看一座座美麗莊嚴的教堂和一處處飽含歷史風霜的廢墟,那怕只看了三天,也是夠膩的了。

我們於第四天移師耶路撒冷的Casa Nova 旅館,這家旅館位處鬧市,來往旅客眾多,侍者經理都無暇照顧我們的額外要求,更別提與我們談天說笑了,我們這才更為珍惜投宿白冷城時所受的溫馨款待。既已來到聖墓大殿附近,趕著去加耳瓦略山觸摸耶穌在祂生命盡頭所留下的最觸動人心的遺跡,自然成為我們每日的首要行程。聖墓前每天都有一大堆人排著隊等候進入,林神父並沒有給我們在那兒排隊的時間,因為有太多要看要去的地方了。我只好每天天剛擦亮時就起身,趕著在天主教一台彌撒剛結束而另一台彌撒還未開始的五分鐘間隔進入聖墓,每天就只有那麼短短的兩三分鐘的時間可以跪在耶穌的石床前摸著那塊冰冷的千年古石,就這麼輕輕地撫摸著石床光滑的紋理,我感到了耶穌曾在那兒躺過的溫柔觸動,也想起了自己曾經那麼愛過祂,我好想念祂,想要留在那兒,甚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陪著祂。

體貼的林神父告訴我們他將在聖墓內舉行一台彌撒,同時在那裡祝聖我們所買來的紀念品。哇!大家興奮地開始打包,有小包的,有中包的,當然也有大包的,而我的卻是不包的,我希望我的念珠能直接碰觸石床。彌撒開始後,隊友們同心協力地把一包包紀念品放上石床,不一會兒,一撮撮花花綠綠的大包小包就堆滿了石床,一時蔚為奇觀。儘管這些紛擾的動作發出了一些響聲,神父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念著彌撒經文,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恩寵是要用搶的,而且是當仁不讓的。聖墓裡漸漸地有了吸鼻子擦眼淚的聲音,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決定向心中那份不時牽扯著我的能量投降了。

我用手貼著墓壁,輕聲地跟耶穌說:「主,我願意,請禰來觸動我的心靈。」就在那一霎間,我感受到耶穌的憐憫,祂的仁慈像大浪一樣地襲來,瞬間漲滿了我的心房。就像所有受到感動的人一樣,我也哭了起來,隊友遞給我一疊衛生紙,我毫無顧忌地讓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掉。彌撒結束了,我卻還沒哭完,只好一個人躲在陰暗的牆角繼續哭泣,那時腦中突然浮現苦路第八處耶穌勸告耶路撒冷的婦女們該為自己而哭泣的情景,想起自己的生活,涕淚更是潸然而下。

我就這麼放肆地盡情哭著,每一滴淚水都像是自心底擠出的鉛塊一樣,沉沉地往下墜,每墜下一滴淚,我的心就變得輕柔一滴,就這麼哭個不停,沒有人理我,我也不想理任何人,直到我驚覺衛生紙用完了,再哭下去的話就很難見人了。於是我跟天主說:不可以再哭了,會很難看的。為了我的面子,天主收了工。我擦乾淚水信步來到掛著耶穌顯現給瑪利亞銅畫的聖堂,望著那幅畫,我心中有了不同的感受,原來那幅畫表達的是耶穌復活後與聖母相見的歡欣,而不是哭訴不平往事的傷感。耶穌的聖死不是祂生命的結束,而是世上億兆生靈因祂而獲得生之喜悅的開始。我的心漸漸地平復下來,大哭過後的心靈有一點疲憊,但卻異常清新,就像走入一座雨過天晴的花園一樣,紅花綠葉各自恢復了它們當初受造的模樣,塵埃盡滌,枝葉花卉都欣然抬頭,自在生長。

我把心門打開了,門裡禁錮已久的小白鴿紛紛愉悅地四處飛翔,小白鴿們領著我四處觀看,我的心開始看到了以前所看不到的景物。我看到了耶穌哀哭耶路撒冷命運的傷慟,也看到了革責馬尼莊園氣氛的沉重。走過熙雍山時,我感受到耶穌藉著最後晚餐為我們能融為一體而立下模範的苦心。再度回到聖墓大殿參加聖墓遊行時,我的心是活絡愉悅的,因為我看到的是耶穌復活所帶給人們的安慰與希望,祂曾經來過,與我們一起生活過,祂並未因肉體的死亡而消逝,反而以之餵養人靈,與我們每一個願意接受祂的人結合為一。

當遊覽車載著我們進入納匝勒時,我的心立刻被這個小城的特別氣質深深吸引著。它並不華麗,也沒有山明水秀的景致,但這座小城的空氣裡就是有一些教人吸著就覺得舒暢的特質。聖母領報大殿的圓頂設計像一朵倒置的百合花,清麗而娟秀,大殿第一層的左側有一個山洞小堂,祭台後方有一彎窄窄的石梯,在那兒祈禱時,我總是癡癡地望著那道石梯,疑惑著聖母的長裙是否會突然在石梯頂端出現,然後緩緩拾級而下。我突然覺得想要唱歌,我想唱蘇開儀譜的那首「謝主曲」給隊友們聽,但主動要求唱歌為我來說是今生的創舉,實在有一點不好意思。感謝好心的林神父,他居然讓我這麼做了。在那兒我學到了順服與信賴,帶著一顆愉悅的心四處行走,只要是中悅天主的事,卸下一點面子又算得了甚麼呢?

我們最後的住宿地點是大博爾山的Casa Nova 旅館。車子抵達山頂時已是傍晚時分,山上風勢甚強,稍站一會兒就會感到侵骨涼意。不一會兒大家便紛紛進入聖殿內祈禱,我雙膝尚未在跪凳上跪定,淚水便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我到底哭甚麼,自己也不知道。自從上一次慟哭之後,我一直快樂地享受著在聖地的每一分每一秒,加里勒亞湖畔的風光教我心懷舒暢,加納的甜酒正合吾意,林神父在真福八端堂修女經營的餐廳裡帶著大家高唱「山的故事」,讓我龍心大悅,一不小心就愉快地吃下一條平常不吃的伯多祿魚,生活愉悅至此夫復何求?我連家都忘了想了,還哭甚麼呢?

我不喜歡讓人看到我的淚水,只好離開大殿。殿外山風陣陣,吹得我站不住腳,信步走進廢墟,找了一處有石椅的地方坐下來,認真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心上漸漸地蒙上一層濃濃的悔意,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面對天主召喚時狠心的拒絕,明知道祂愛我甚深,我卻不願回應,我把心門緊緊地筘住,甚至連敲也不讓祂敲一下。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像個逃婚的新娘,原本與祂相談甚歡,卻突然改變心意不再讓祂碰觸。帶著晦澀的心情我再度走回人群,晚餐廳外的陽台上響起悅耳的歌聲,我卻無法與他們同歡,躲進陽台右側的小花園中,愣愣地望著山谷裡明滅的燈火,清澈的月色照著我淒楚的心,我很明白我必須認錯,否則我將再也快樂不起來。

每回讀浪子回頭的故事時,我們都只討論那位父親喜樂的心情和那位兄長的憤然不平,我從未聽人分析過那個浪子究竟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情回家的。如果回頭的浪子沒有痛與悔的話,他就不是真的回頭。而我卻在那一刻覺得心中像綁著個千斤石鼎似的沉沉地墜著,好重好痛。正不知所措間,兩位我熟悉的隊友適時走了過來,我不再矜持地伏在她們肩上大哭,慟悔我對天主恩寵的拒絕。

     我知道這是天主在我身上工作的一個暫時的句點,離開大博爾山後我就必須面對自己在痛哭時所反省到的過錯,下山後的我是否真的願意有行為上的改變,完全在我要與祂相愛還是繼續保持冷漠。天主給我選擇的自由!但是一個新造的人怎麼可能再過與以前一樣的生活呢?我帶著一顆感恩的心依依不捨地飛離了聖地,心中萬分明白不論我們有多冷漠天主都不會放棄對我們的召叫,因為祂愛我們,祂永遠也不會放棄我們的。

感謝天主!也感謝林神父不辭辛勞帶團朝聖的苦心,正如他向我所承諾的,朝聖歸來,我的生活將不再一樣。

(轉載於「見證月刊」2006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