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終結之歌

第十五章 終結之歌

太陽昇起,照耀著亞西西城。陽光接觸著山坡丘陵地的頂峰,也照射在亞西西城市上頭殘缺的古老城堡上。在半山腰的聖達勉堂會院的小花園裡,患病中的方濟躺在用蘆葦製成的小茅屋內,他看著黎明曙光的來臨。在一夜的痛苦折磨後,他感到稍微好一點,且經驗到深刻的平靜,他的雙眼也由痛苦中獲得短暫的紓解,晨曦的陽光也是如此溫柔,如此美好。其四周的柏樹頂端透出黃色的光線,鳥兒在樹梢歌唱著。天空是晴朗的,花園裡的花朵香氣四溢,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方濟感覺輕如羽毛。

但他真正喜樂的秘密都深藏在心內,當他萬分痛苦呻吟,幾乎完全失去勇氣的那一夜,在主所說的話裡聽到:「你喜樂吧!且在患病和磨難中要歡樂,因為從現在起,你要生活在和平中,正如同你分享了我的國!」(百路集43)這是使人興奮不已的話,是幸福的許諾,是歡樂的邀請。

方濟禁不住地要歌唱,他的整個生活在這晨曦中被照耀著,在他面前所展現出來的不是一幅諸多死灰復燃的景象,而更是一首交響曲,每件事情都是自永恆重新創造的開始、發展、並達到唯一主題的最高點。他整個的生命全以這基本而永不枯竭的主題為中心環繞著,這主題也從未離開過他,反而常啟發他並引領他,開始時似乎是在隱晦、模糊不清的情況,但卻終究是如同晨曦的光明清晰。

就在青春時期出現後沒多久,方濟就已開始答覆他周遭所發生的一切。在一個古老的封建制度的世界裡,一個自由及弟兄友愛的新世界卻產生了,那是一個自一切封建附屬的世界解放出來,而建基於所有人的自由世界。最後,這些獲解脫的人們為了能自由地生活在一起而結合起來,他們在拆除封建的圍牆之後,熱情地生活在一起,而和其他城市的居民共同分享,多少的希望自這自由的亞西西市鎮中得以發現,一個嶄新的未來也開始了。從這些如春日降臨的城市中,方濟能嗅到那香味,並且分享著他們的希望。一切是如此的順利,方濟也和眾人一樣,相信夢想已成為事實了。他的青年時光在無憂無慮中度過,並生活在歡樂中,一切都是金色的幻想。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蛆蟲就在果實的核仁中,使得自由的市鎮悄悄地被金錢所蠶食,但也有例外,是那些被壓迫者及被放棄了的犧牲者。

因而,方濟便著手找尋不一樣的東西。他毫不遲疑地和貧窮人及微末的人,以及所有生活在幽暗角落中,而仍在心靈深處培育著人類希望的人們,共同另闢一條道路。方濟以一個全新的眼光再次閱讀福音,並且以該時代心靈所渴望的方式來尋求,使他從福音中得到一條走向真實弟兄友愛道路的指示。這條道路乃要求人拒絕金錢、光榮與權力,而已謙遜的貧窮共同交往。這弟兄友愛的道路同時也是天主在祂人性內所遇見到的。

方濟已獲得由耶穌活生生的人身上所發出的光明之啟示,這是面對他混亂心靈的渴望及其時代所尋獲的答覆,而以他年輕及其信德慷慨地追隨了貧窮及謙遜的基督。開始時獨自一人,接著,弟兄團體產生了,並有步其後塵不斷增加的弟兄團體。成百成千的弟兄持續增加著,並加入他的團體,這些都是同受內在的遠見所吸引而來的弟兄們。不可否認,方濟在弟兄們中間有分裂之際,在黑暗中度過不少時日,在他獨自隱退的日子之中,天堂似乎也使他心中的光明消失了,但和平仍回到他心中,和平之歌也開始在心靈深處出現,那是一首任何外在的狂風暴雨都不會使之喪失的詩歌。

在此晨曦中,當他再次品味主的言語時,他聆聽到心的呢喃,那是同樣的主顯使其著迷,一首詩歌很自然地在他雙唇中誕生了。這一次,這首詩歌含有萬物的幅度,似乎一切萬物都處於宇宙弟兄友愛之中。太陽、月亮、星辰、風、雲、水、火、土地及一切萬物都形成了弟兄關係的言語,所有世界的生命皆在這首詩歌裡活躍了起來。

因此,方濟大聲呼叫,他的同伴和佳蘭急忙趕到他身邊,躺在破舊床榻上的方濟似乎改變了容貌,隔了一會兒,他兀自記起,為他們唱出了由他心中生出的頌歌。一節一節的詩歌緩緩地自他口中傾吐而出,就如在秋天有翼的種子由樹梢飄落開來,在天空中旋轉著,自遠方捎來它們珍貴的種子:

「至高、全能、仁善之主,

讚頌、光榮、尊敬及一切的稱揚,

皆應歸屬於你。

至高者,祇有歸屬於祢是適當的,

誰也不配呼號祢的聖名。

我主,願祢因著祢造生的萬物,

特別因著太陽兄弟而受讚頌。

因為祢藉著太陽造成白晝而照耀我們。

太陽是美妙的,它發射巨大光輝,

至高者,它是祢的象徵。

我主,為月亮妹妹和星辰,

願祢受讚頌!

祢曾造化他們於天上,它們光明、珍貴而美麗。

我主,為了風兄弟,

又為了空氣和白雲,

晴朗和各種氣候,

願祢受讚頌!

因為藉著它們,祢使祢的受造物得到撫慰。

我主,為了水妹妹,願祢受讚頌!

它非常有用而謙虛,

珍貴而貞潔。

我主,為了火兄弟,願祢受讚頌!

祢用它光照黑夜;

它英俊而愉快,

勁健而有力。

我主,為了我們慈母般的地姊姊,願祢受讚頌!

它載負我們並照顧我們,

生產不同的果實,

色彩繽紛的花卉和草木。」

這首讚歌,方濟稱之為「太陽弟兄的讚詞」或是「萬物的讚詞」,這首讚歌是用方言編寫而成的,幾乎是早於但丁(Dante)誕生的前半世,正如同這讚歌標題所提示的,它是一個以義文詩體所寫之古詩、尤為珍貴的瑰寶,也是人人通曉出自亞西西小窮人的作品。既然方濟被認為是全人類的弟兄和朋友,那麼,打破了種族、文化及宗教之疆界後,他在這詩歌上賦予更大的幅度,在其內,方濟則表達了他對萬物的驚歎和對所有萬物的弟兄之愛。

同時,在這裡,我們也注意到這詩歌作品流暢輕巧。多少人曾在這讚歌中,作了毫無意義的釋義工夫,認為它只是一首歌頌大自然的單純,或僅是田園詩作而已。無庸置疑地,這讚歌是說明在天主化工前所表達的驚訝,但,是什麼促成受造物成為弟兄友愛的光輝,且剝去其強暴、破壞力的特質呢?別忘了所有的詩歌本身就是一個奧秘的語言,在頌揚這世界之美妙時,這詩歌便說明了人內在深層的夢想。方濟不像科學家在設計目錄似的去描述所有的存在;而是使其想像力及觀念自由地發展,在此想像力及觀念似乎在為已被攫取之世界提出抗議,它們是一種超越世界表象,並走出這表象而達到另一更好的、新受造物之境的邀請;就是在這樣的光照中,方濟了解了「太陽歌」。

其實,這首詩歌與其之所產生及完成此詩歌的經驗是不可分的。「太陽歌」是一個人在其生命中,努力過、奮鬥過,以使天主的人性在該時代中發出光輝,而在許多磨難中建立起弟兄友愛團體的結果。當時商業的黃金時代已達到了頂點,為該時代人們而言,這意味著城市的繁榮及成長,市鎮自地主控制中所獲得更自由的人際關係。但這時亦應立即注意到,那時代也是一個由金錢所控制的市鎮,越是富有,則剝削的統治力量越強,因而有了某種階級之形成,引起一種「大人」與「小民」之間的鬥爭及仇恨。

方濟在面臨著商業文明資本主義精神主宰一切之際唱出了這首詩歌,同時在他驚異、簡樸的角度下,這首詩歌對當時的實際狀況作出了適度的抗議及呼籲。方濟與其同伴皆生活於超越世界表象的氛圍中,在跟隨貧窮及謙遜的基督時,他們拒絕接受金錢,他們拒絕擁有這世界及它的一切財富,使自己超越了它們而粉碎這些統治著人們的一切。在他們眼中,他們應具有真正人性的眼光,驚異的眼光,也使自己的感覺有真正人性的感覺。他們學著以簡單自然的、及殷勤的弟兄友愛態度來了解人們與一切生存事物;他們不再以唯商角度來看待它們,而是以為天主的受造物來思量它們;它們本身有其應具的價值。就在他們發現世界原有的本質,而在這些簡單事物內蘊藏的光輝被發現時,它們的眼光便在每日卑微的事物上賦予驚異的眼神,甚至在那些陪伴著度貧窮生活著身邊的光、水、火、風及土地,也給予驚異的眼光。的確,土地恆在,且養育著我們,在他們眼中,土地是多麼美好。在那些已自貪婪及統治慾精神中解脫而出的人眼光裡,土地不再是一個戰場,而是一切受造物普遍弟兄友愛的地方:「我們慈母般的地姊姊!」

這是方濟和他的同伴所有的經驗。在驚異及極其喜樂中,他們轉向於人們,同時向他們顯示一個弟兄友愛所形成的大地,並且在免於金錢統治的自由中、自奴隸而獲解放的自由中,他們在天主光明內,高興地呼喊說:「你們來看看吧!」他們唱出他們已生活過的詩歌。

這就是「太陽歌」的真實意義。自從他編成了這首詩歌之後,方濟便要弟兄們把它帶到世界各地,並詠唱著,「為了提昇人們的心靈,並發現精神的喜悅。」(百路集43)方濟在這首「太陽歌」裡所表示的目的在於,要求人們能超越自己,當亞西西主教與最高行政官員之間發生了衝突時,這座小城便再次有了新的裂痕。方濟根據和平,在他們中間唱著「太陽歌」,而使他們兩人重獲和好、統一;在這情況下,他加上了詩歌另一節,在這一節中,他稱讚了寬恕及和平。乍看之下,這節詩歌似乎是在偶然的機會中加上的,和那萬物的讚頌詞沒有一點關係,但其實是強調了這首詩歌更深的意義;方濟所詠唱的普遍弟兄友愛並不是一種只為冥想的東西,而是應讓它成為事實,使另一種世界得以建立起來。弟兄友愛能給予世界一種意義,那些在這意義中行動的人,會看出任何事物都在協助建立起一個弟兄團體;也只有方濟能在萬物的物質元素中尊敬他真正的弟兄姊妹,唯有他能真正唱著「太陽弟兄」「水妹妹」「火弟兄」「慈母般的地姊妹」,因為他發現了萬物最深的意義。

和萬物以弟兄相待,如同方濟所作的,以Paul Ricoeur的話來表達是最為恰當的:「使所有敵意化作弟兄般的關係,是在天主的受造物內之合一。」(P. Ricoeur Le. Volontaire et l’involontaire, Paris, 1967, P.452)這是說,我們決定性地選擇了,在終了時,一切分離及隔閡者皆是應合而為一的世界,並拒絕有居於他人之上,或待人如物似的情況,且是一個「大地和天上星辰相接觸的奧蹟」的世界裡。普通弟兄友愛是我們終日所努力的目標,藉著所有萬物弟兄友愛般的接受及接納,便和創造萬物的天主聖愛產生了溝通。

這樣的經驗並非語言所能直接表達的,唯有以象徵性的歌曲,在詩裡呈現出來,也就是說,在一個人所讚頌的世界裡,各類的事物皆有不可見的繽紛,但是在它們物質本身內,因著弟兄友愛的靈魂,而看出了它們的色彩,並使我們發出讚頌之詞(參閱Eloi Leclerc: Le Cantigue des Cnéatures ou les Symboles de l’Union, Paris, 1970)。

生活在此種經驗內的人不再懼怕什麼,連死亡也不會使他害怕。包括死亡本身也呈現出弟兄般的表情,一二二六年夏天,方濟的身體狀況愈加糟糕,他自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已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便召來良弟兄及安哲路弟兄,請求他們唱他的「太陽歌」、「死亡妹妹」,是任何活人不能逃避的。「我主,願祢因它而受讚頌。」方濟早已準備好了,以最安詳的態度接受死亡妹妹的來臨,但使人驚訝的是,就在此時刻,他還要唱著太陽兄弟,就在這最重要的時刻,死亡與太陽在方濟心靈中不再是針鋒相對的了。死亡的陰影不但沒有遮蔽事物及生命的光明,反而死亡本身提供了一條通向事物及生命圓滿的光明大道。為一個深刻地參與世界進化的人,並在和所有萬物一起跟隨基督,而以弟兄關係相待的冒險中,光明已佔據了他整個人,再也沒有半點陰影。弟兄友愛的人們以一個旭日般的心去和死亡相遇。

當這最末一個訊息被顯示出來時,小窮人便在一二二六年十月三十日去世,享年只有四十四。